长恨歌[1]

白居易

白居易 (772—846)，字乐天，晚号香山居士，原籍太原（今属山西），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唐著名诗人。贞元十六年（800）进士，由校书郎累官至左拾遗。在此期间，他关心朝政，屡上书言事，并写了不少讽谕诗，要求革除弊政，因遭权贵忌恨被贬为江州司马。此后他被迫避祸保身，历任忠州、杭州、苏州刺史等。官终刑部尚书。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 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他与元稹同是中唐时期新乐府的倡导者，创作了一批深刻揭露社会黑暗现实的新乐府诗。其诗今存三千多首，数量之多，为唐人之冠。在艺术上，白居易诗以平易晓畅著称，在当时就流布很广，与元稹并称“元白”。有《白氏长庆集》。

汉皇重色思倾国[2]，御宇多年求不得[3]。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4]。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5]。

春寒赐浴华清池[6]，温泉水滑洗凝脂[7]。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8]。

云鬓花颜金步摇[9]，芙蓉帐暖度春宵[10]。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11]，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12]，可怜光彩生门户[13]。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14]。

骊宫高处入青云[15]，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16]，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17]，惊破霓裳羽衣曲[18]。

九重城阙烟尘生[19]，千乘万骑西南行[20]。

翠华摇摇行复止[21]，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22]，宛转峨眉马前死[23]。

花钿委地无人收[24]，翠翘金雀玉搔头[25]。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26]。

峨嵋山下少人行[27]，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28]，夜雨闻铃肠断声[29]。

天旋日转回龙驭[30]，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士中，不见玉颜空死处[31]。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32]。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33]。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34]，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35]，椒房阿监青娥老[36]。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37]。

迟迟钟鼓初长夜[38]，耿耿星河欲曙天[39]。

鸳鸯瓦冷霜华重[40]，翡翠衾寒谁与共[41]？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42]，能以精诚至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43]，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44]，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45]，其中绰约多仙子[46]。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47]。

金阙西厢叩玉扃[48]，转教小玉报双成[49]。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50]。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51]，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52]，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53]，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瞬谢君王[54]，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55]。

回头下望人寰处[56]，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57]，钿盒金钗寄将去[58]。

钗留一股盒一扇[59]，钗擎黄金盒分钿[60]。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61]，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62]，在地愿为连理枝[63]。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注释】

[1] 元和元年，白居易任整座（今陕西周至）县尉，一日，与友人陈鸿、王质夫到马冕驿附近的游仙寺游览，谈及唐玄宗与杨贵妃事。王质夫认为，像这样突出的事情，如无大手笔加工润色，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为人知，他鼓励白居易：“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于是，白居易写下了此诗。陈鸿同时写了一篇传奇《长恨歌传》。

[2] 汉皇：此借汉言唐,指唐玄宗李隆基。重色：爱好女色。倾国：绝色女子。典出《汉书•外戚传上•李 夫人》：“(李)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3] 御宇：驾御宇内，即统治天下。

[4] “杨家”四句：杨玉环本是蜀州司户杨玄瑛之女，随叔父杨玄琰人长安。及笄，嫁与玄宗之子寿王李瑁为妃。后为李隆基看中，欲占为己有，碍于名分，先让她出宫做女道士，然后迎归宫中。白居易此谓“养在深闺人未识”，乃故为隐讳。

[5] 六宫粉黛：指宫内所有嫔妃。古代皇后的寝宫，正寝一，燕寝五，合为六宫。粉用以抹脸，黛用以描眉，均为女子化妆用品，这里指代宫妃。无颜色：意谓相形之下，显得不漂亮了。

[6] 华清池：骊山上多温泉，唐玄宗常去避寒 , 辟浴池多处，建温泉宫，后改名为华清宫。

[7] 凝脂 : 形容皮肤白嫩滋润。

[8] 新承恩泽 : 刚得到皇帝的宠幸。

[9] 金步摇 : 一种首饰，用金丝制成花枝形状，上缀珠玉，插于发髻，行走时随步履摇动，故名。

[10] 芙蓉帐 : 绣绘着荷花图案的帐幔。芙蓉，荷花。

[11] 金屋：据《汉武故事》记载，汉武帝小时候，他的姑母长公主嫖曾抱着他问：“儿欲得妇不？”他说：“欲得妇。”长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问：“阿娇好不？”他笑答：“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据《太真外传》说，杨玉环在华清宫有梳妆之所，名端正楼，“金屋”当指此。

[12] 列土：裂土受封。列，通“裂”。杨玉环被册封为贵妃后，家族沾光受宠。她的大姐封韩国夫人，三姐封强国夫人，八姐封秦国夫人，堂兄弟杨锯官鸿胪卿，杨锜官侍御史，杨钊赐名国忠，官右丞相。

[13] 可怜：可爱，可慕。怜，爱，慕。

[14] “不重”句：《长恨歌传》记载当时民谣说：“生女勿悲酸,生男勿欢喜”,“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15] 骊宫：即华清宫。因在骊山上，故称号骊宫。

[16] 凝：凝结。此指歌、舞与乐曲密切吻合，丝丝入扣。

[17] 渔阳：唐郡名，治今天津蓟县。安禄山发动叛乱时任平庐、范阳、河东节度使，渔阳为其所辖八郡之一。鼙（pí）：古代军中所用小鼓。

[18] 霓裳羽衣曲：唐代著名舞曲。传说是唐玄宗据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献乐曲加工润色而成。

[19] 九重城阙：指京城长安。古人以为天有九重，京城为天子所居之地，故云。烟尘生：指发生战乱。

[20] 乘（shèng）马车。西南行 : 天宝十五载(755)六月，安禄山破潼关，李隆基由延秋门出长安，仓皇向西南逃奔。

[21] 翠华：用翠鸟羽毛装饰的旗帜，用作皇帝的仪仗。此指皇帝的车驾。

[22] 六军：古时天子统领的军队，此指护送唐玄宗的禁军。

[23] 宛转：身体翻来覆去转动。峨眉：美女的代称。此指杨贵妃。马前死：唐玄宗西奔至距长安百余里的马嵬驿(今属陕西兴平)，扈从禁军发难，不肯行进，请诛杨国忠、杨玉环兄妹以平民怨。玄宗为保住自己，只得照办。

[24] 花钿（tián）：用金玉等制成的花朵状的首饰。委地：丢弃在地。

[25] 翠翘：形状似翠鸟尾羽的首饰。金雀：雀形的金钗。玉搔头 :玉簪。

[26] 云找：高入云霄的栈道。剑阁：即剑门关，是大剑山与小剑山之间的一座关隘，在今四川剑阁县北。

[27] 峨嵋山：在今四川峨眉县。唐玄宗奔蜀途中，并未经过峨嵋山，这里泛指蜀中高山。

[28] 行宫 : 皇帝离京出行时暂住的地方。

[29] 夜雨闻铃：《明皇杂录•补遗》：“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人斜谷，霖雨涉旬，于栈道中间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淋铃曲》，以寄恨焉。”这里暗咏此事。

[30] 天旋日转：犹言云开雾散，喻局势转变。回龙驭：唐玄宗逃蜀时，其子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唐肃宗，郭子仪军收复长安后，他派太子太师韦见素至蜀迎玄宗还京。龙驭，皇帝的车驾。

[31] 空死处：徒然见到杨贵妃的死地。

[32] 信：任，任随。

[33] 太液：汉代宫禁中的池名。未央：汉代宫殿名。这里是借汉言唐。

[34] 西宫：唐太极宫，也称西内。南苑：唐兴庆宫，也称南内。唐玄宗还京后，作为太上皇，初居兴庆宫，肃宗及其亲信恐他复辟，将他迁至太极宫内，近于变相的软禁。

[35] 梨园弟子：玄宗亲自调教的乐工声伎。《雍录》:“开元二年，置教坊于蓬莱宫,上自教法曲,谓之‘梨园弟子'。至天宝中 , 即东宫置宜春北苑，命宫女数百人为梨园弟子，即是。‘梨园’者，按乐之地；而预教者，名为‘弟子’耳。”

[36] 椒房：后妃所住的宫殿。因用花椒和泥涂壁以取其香暖而多子，故名椒房。阿监：宫中女侍官名。青娥 : 指年轻貌美的宫女。

[37] 孤灯挑尽 : 古时用油灯照明，为使灯火明亮 , 过一会儿就要把灯草挑一挑。按，唐时宫延夜间去烛而不点油灯，此处旨在形容玄宗晚年生活环境的凄苦。

[38] 迟迟：异常迟缓。用以形容长夜难眠时的心情。报更钟鼓声起止原有定时，这里意在强调唐玄宗的主观感受。

[39] 耿耿：明亮貌。欲曙天：长夜将晓之时。

[40] 鸳鸯瓦：两片瓦片一俯一仰扣合在一起叫鸳鸯瓦，简称鸳瓦。霜华：霜花。

[41] 翡翠衾（qīn）：绣饰有翡翠鸟的被子。谁与共：与谁共。

[42] 临邛(qióng): 县名 , 即今四川邛崃。鸿都客 : 长安的客人。鸿都，东汉都城洛阳宫门名，此借指长安。一说“鸿都客”指神仙中人。

[43] 排空驭气：犹言腾云驾雾。

[44] 穷：穷极，穷尽，此指找遍。碧落、黄泉：古人以为，天有九重 , 最上一层叫碧落；地有九层，最下一层叫黄泉。因而也称九天、九泉。

[45] 五云：五彩云霞。

[46] 绰约：形容风姿美好。

[47] 参差(cēn cī)：这里意为仿佛、差不多。

[48] 金阙：金碧辉煌的神仙宫阙。叩：敲击。扃（jiōng）本指门问或门环，此指门扇。

[49] 小玉、双成：均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女子名 , 此借以指称杨玉环所在仙府的侍婢。小玉，白居易《霓裳羽衣歌》有“吴妖小玉飞作烟”之句 , 自注：‘(吴王)夫差女小玉死后，形见于王。其母抱之，霏微若烟雾散空。”双成，传说为西王母的侍女，姓董。此句意请仙府庭院重重，须经辗转通报。

[50] 九华帐：绘饰华美的帐幔。据传也是西王母所有之物。

[51] 珠箔（bó)：用珍珠串编成的帘子。屏 : 屏风。迤逦（yǐ lì）：连延不断。

[52] 新睡觉：刚睡醒。觉，睡醒。

[53] 袂(mèi)：衣袖。

[54] 阑干：纵横。

[55] 凝睇（dì）:凝视。

[56] 昭阳殿：汉代宫殿名,为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居,这里借指杨玉环生前在长安的寝宫。 绝: 断。

[57] 蓬莱宫：指杨玉环在仙府的居室。蓬莱 , 传说中海上三仙山之一。

[58] 钿（diàn）盒：镶嵌有金花的盒子。寄将去 : 指托道士捎去。

[59]“钗留”句：言钗由两股结成，此捎去一股，留下一股；盒由两半合成，此捎去一半，留下一半。 [60] 擎 (bO): 分开。盒分钿：钿盒上的金花图案各得一半。

[61] 七月七日：夏历七月初七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七夕，传说天上的牛郎、织女在这一夜借鹊桥渡银河相会。长生殿：在骊山上，天宝元年(742)建，名“集灵台“，以祀神。一说，唐代后妃所居寝宫，通称为长生殿。

[62] 比翼鸟 : 传说中的鸟名 , 本名鹣鹣，飞时雌雄相从 , 比翼齐飞。

[63] 连理枝：两棵树不同根而枝叶连生在一起。

【提示】

这是一首长篇叙事诗 , 大致可分四段来看。第一段从开头至“不重生男重生女”，写李、杨会合经过及李对杨的宠幸。第二段从“骊宫高处入青云”至“不见玉颜空死处”, 写变乱爆发，贵妃殒命，玄宗伤痛不已。第三段从“君臣相顾尽沾衣”至“魂魄不曾来入梦”,写李重归长安后对杨的无穷思念。第四段从“临邛道士鸿都客”至结尾，写杨对李的忠贞不渝之情。全诗对李、杨情事的描述，虽依据一定的史实与传说，但已融进了作者的艺术想象和思想感情，因而这首叙事长诗具有浪漫的传奇色彩和浓郁的抒情气氛。

诗歌叙述的是一出美化了的宫廷爱情悲剧。对李早先的耽乐误国，作者不无讥刺。对李、杨后来的生死相隔，作者怀有怜悯。对李、杨不顾人天阻隔、依然苦苦相爱的那份深情，作者则深表同情。尽管此诗内容也有所“讽刺”,但基调显然还是同情和欣赏。

本诗情节曲折生动，这既归因于李、杨情事本身的离奇，也缘于诗人的精心构撰。按理 , 至贵妃身死，悲剧已经完成 ,而作者却匠心独运，大肆铺写玄宗在幸蜀途中、还京路上以及回长安后对杨的苦苦思念，细致地写出了人物的情感活动，推动情节继续深入发展。这不仅生发出了整个第四段的一系列情节，使诗波澜再起，生面别开，而且还在皇帝身上写出了如常人一般的真切感情，大大加重了故事的悲剧气氛，强化了“长恨”的主题。

作者用力塑造了两个人物形象。对唐玄宗，主要突出了他早先的耽乐误国和晚来对杨的苦苦相思；对杨贵妃，则着重描绘了她的美丽风姿和身登仙界后依然对玄宗忠贞不渝。作者将笔触深入到两个人物的内心世界，生动地写出了他们的心理活动。如第三段，“夕殿萤飞思悄然”以下几句 , 写玄宗从傍晚到入夜、到夜深、到黎明、到清晨的整整一夜的心理活动；再如第四段“闻道汉家天子使”以下诸句，写贵妃的震惊、激动、惶惑、急切、委屈、悲楚、感激等诸般感触,诗人都尽力揣摩人物的内心活动 , 又充分发挥艺术想象，故写得颇合情理。此诗叙事有致，张弛自如，抒情深挚，缠绵细腻，章法上下贯通，前后钩连,语言优美明丽，自然流畅；运用对偶、排比、顶针等修辞手法娴熟圆美。这些艺术表现上的特长，会同前述种种，使此诗被后人奉为古代长篇歌行中的绝唱。

出自谢锡龄、李建明主编的《大学语文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