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之围》是都德的另一个短篇名作。小说以1870年的普法战争为背景,叙述普鲁士军队围攻巴黎期间,一个法国普通军人儒弗上校的爱国故事,塑造了一个具有浓厚爱国主义精神的法兰西军人的悲壮形象。小说构思新颖,原本的“巴黎之围”,却被定名为“柏林之围”。情节安排巧妙,通过一个病中的老军人故事,将巴黎被普鲁士围困攻陷的苦难现实与主人公想象中的法军攻克柏林的胜利对照起来,既深刻表现了人物的强烈爱国主义情感,又使小说具有一种动人的悲剧色彩。风格委婉细腻,语言质朴无华,篇幅短小精悍,也是这篇小说的艺术特色。从艺术的巧妙性和思想的深刻上看,小说都堪称为世界短篇小说之林中的爱国主义名篇。
以下是片段...
“从这一天起,我们的军事行动就大大简化了。攻克柏林,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过了一些时候,只要这老人等得不耐烦了,我们就读一封他儿子的来信给他听,当然,信是假造的,因为巴黎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而且,早在色当大败以后,麦克—马洪元帅的参谋部就已经被俘,押送到德国某一个要塞去了。您可以想像,这个可怜的女孩多么痛苦,她得不到父亲的半点音讯,只知道他已经被俘,被剥夺了一切,也许还在生病,而她却不得不假装他的口气写出一封封兴高采烈的来信;当然信都是短短的,一个在被征服的国家不断胜利前进的军人只能写这样短的信。有时候,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好几个星期都没有来信。这位老人可就着急了,睡不着了。于是很快又从德国来了一封信,她来到他床前,忍住眼泪,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念给他听。老人一本正经地听着,一会儿心领神会地微笑,一会儿点头赞许,一会儿又提出批评,还对信上讲得不清楚的地方给我们加以解释。但他特别高贵的地方,是表现在他给儿子的回信中。他说:‘你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法国人……对那些可怜的人要宽大为怀。不要使他们感到我们的占领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信中全是没完没了的叮嘱,关于要保护私有财产啦,要尊重妇女啦等等一大堆令人钦佩的车轱辘话,总而言之,是一部专为征服者备用的地地道道的军人荣誉手册。有时,他也在信中夹杂一些对政治的一般看法以及媾和的条件。在这个问题上,我应该说,他的条件并不苛刻:‘只要战争赔款,别的什么都不要……把他们的省份割过来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们能把德意志变成法兰西吗?……’
“他口授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是很坚决的,可以感到他的话里充满了天真的感情,他这种高尚的爱国心听起来不能不使人深受感动。
“这期间,包围圈愈来愈紧,唉,不过并不是柏林之围!……那时正是严寒季节,大炮不断轰击,瘟疫流行,饥馑逼人。但是,幸亏我们精心照料,无微不至,老人的静养总算一刻也没有受到侵扰。直到最困难的时候,我都有办法给他弄到白面包和新鲜肉。当然这些食物只有他才吃得上。您很难想像还有什么比这位老祖父就餐的情景更使人感动的了,自私自利地享受着而又被蒙在鼓里:他坐在床上,红光满面,笑嘻嘻的,胸前围着餐巾;因为饮食不足而脸色苍白的小孙女坐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手,帮助他喝汤,帮助他吃那些别人都吃不上的好食物。饭后,老人精神十足,房间里暖和和的,外面刮着寒冷的北风,雪花在窗前飞舞,这位老军人回忆起他在北方参加过的战役,于是,又向我们第一百次讲起那次倒霉的从俄罗斯的撤退,那时,他们只有冰冻的饼干和马肉可吃。
“‘你能体会到吗?小家伙,我们那时只能吃上马肉!’
“我相信他的孙女是深有体会的。这两个月来,她除了马肉外没有吃过别的东西……但是,一天天过去了,随着老人日渐恢复健康,我们对他的照顾愈来愈困难了。过去,他感觉迟钝、四肢麻痹,便于我们把他蒙在鼓里,现在情况开始变化了。已经有那么两三次,玛约门前可怕的排炮声惊得他跳了起来,他像猎犬一样竖起耳朵;我们就不得不编造说,巴赞元帅在柏林城下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刚才是荣军院鸣炮表示庆祝。又有一天,我们把他的床推到窗口,我想那天正是发生了布森瓦血战的星期四,他一下就清清楚楚看见了在林阴道上集合的国民自卫队。
“‘这是什么军队?’他问道。接着我们听见他嘴里轻声抱怨:
“‘服装太不整齐,服装太不整齐!’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但是,我们立刻明白了,以后可得特别小心。不幸的是,我们还小心得不够。
“一天晚上,我到他家的时候,那女孩神色仓皇地迎着我:
“‘明天他们就进城了!’她对我说。
“老祖父的房门当时是否开着?反正,我现在回想起来,经我们这么一说,那天晚上老人的神色的确有些特别。也许,他当时听见了我们的谈话。只不过我们谈的是普鲁士军队;而这个好心人想的是法国军队,以为是他等待已久的凯旋仪式——麦克—马洪元帅在鲜花簇拥、鼓乐高奏之下,沿着林阴大道走过来,他的儿子走在元帅的旁边;他自己则站在阳台上,整整齐齐穿着军服,就像当年在鲁镇那样,向遍布弹痕的国旗和被硝烟熏黑了的鹰旗致敬……
“可怜的儒弗老头!他一定是以为我们为了不让他过分激动而要阻止他观看我们军队的凯旋游行,所以他跟谁也不谈这件事;但第二天早晨,正当普鲁士军队小心翼翼地沿着从玛约门到杜伊勒利宫的那条马路前进的时候,楼上那扇窗子慢慢打开了,上校出现在阳台上,头顶军盔,腰挎马刀,穿着米约手下老骑兵的光荣而古老的军装。我现在还弄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意志、一种什么突如其来的生命力使他能够站了起来,并穿戴得这样齐全。反正千真万确他是站在那里,就在栏杆的后面,他很诧异马路是那么空旷、那么寂静,每一家的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巴黎一片凄凉,就像港口的传染病隔离所,到处都挂着旗子,但是旗子是那么古怪,全是白的,上面还带有红十字,而且,没有一个人出来欢迎我们的队伍。
“霎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弄错了……
“但不!在那边,就在凯旋门的后面,有一片听不清楚的嘈杂声,在初升的太阳下,一支黑压压的队伍开过来了……慢慢地,军盔上的尖顶在闪闪发光,耶拿的小铜鼓也敲起来了,在凯旋门下,响起了舒伯特的胜利进行曲,还有列队笨重的步伐声和军刀的撞击声伴随着乐曲的节奏!……
“于是,在广场上一片凄凉的寂静中,听见一声喊叫,一声惨厉的喊叫:‘快拿武器……快拿武器……普鲁士人。’这时,前哨部队的头四个骑兵可以看见在高处阳台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挥着手臂,跄跄踉踉,最后全身笔直地倒了下去。这一次,儒弗上校可真的死了。”
柳鸣九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