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秋天。
田里沉甸甸的稻穗,地里成熟了的玉米、红苕、花生,树上红彤彤的石榴、无花果,无不带给我丰收的喜悦。
我像关在家里很久了的老狗,时刻都想到田野、山间。只可惜退休后的肖队,就像变了个人,难得出门。没人跟我玩,我很多时候又不愿意一个人独享如此的美好,只能把我万丈的期待压在心里。
今天早晨醒来,阳光已经晒进了窗户。我睁眼望出去,秋高气爽,天真蓝。心里又不安地躁动了。
我一骨碌爬起,屁颠屁颠地跑到正在花园忙碌的肖队面前,把脸笑得稀烂,甚至撒起娇来:亲爱的肖队,今天的天气好巴适哦,我们上山去玩儿吧,我们出门走走吧。可以去梨花沟、老牛坡去捡菌子,可以去三学寺爬山、吃面,可以去圣灯山喝茶……走嘛,走嘛。
嘿嘿,莫笑我,在老婆面前,脸皮厚点有什么关系呢,老夫老妻了,我的根根底底、里里外外,她有哪里不清楚的。
肖队没有说话,回到家里继续甩她的呼啦圈。
唉。
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拒绝。
就在我以为今天又只有关在家里读死书的时候,肖队说:走嘛。
在我提出的许多方案中,她说:还是去三学寺去吃滕三哥的煎蛋面吧,在他那里喝会儿茶就回来。
这当然不是我最满意的答案,但是,出门就好啦。而且滕三哥那里就挨着法海寺,可以俯瞰老川锅厂、金堂县城,可以听着诵经的梵音,很好,很好啦。哈哈哈,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为了更好地欣赏秋色,我没有选择最近的路,而是从实验中学那里上旌金大道,过北河三桥,转绕城路,穿老川锅厂,再从老路上三学寺。熟悉金堂县城的朋友就知道,我这样开车绕了许多路。我跟肖队说,出门望转哈。我没有说可以看到一片片黄澄澄的稻田什么的,因为这些东西她不怎么感兴趣。
雨后,清晨,初秋,艳阳高照,北河水不急不缓向南流;初开的芭茅花,在路的两边摇曳,像一排排白色的火炬。两口子愉快地说着些家长里短,气氛和谐,与车外阳光明媚的秋景太搭了,难得。
过了开照寺之后,我没有注意到路边的提示牌,走过去不远处,发现道路正在施工。工人说,这几天的绵雨把去三学寺的道路冲断了,可能还要半小时才整得好。
我跟肖队商量:好事多磨,这里好耍的地方多得很,我们换个地方就是了。心里想,好不容易出来了,再怎么也得玩一会儿。本来想打道回府的肖队,还是听从了我的建议,去圣灯山那边的陈大爷家里坐一坐,走一走。
这是三学山风景区看风景的最佳位置之一,也是曾经的山顶别院所在地,不久前我们一起看大运会开幕式焰火表演就在这里,肖队记忆深刻。
此时,站在太阳下直晒就感觉热,走到树荫下就很凉快,这种感觉就是成都的秋天。对紫外线过敏的肖队,戴一顶时髦的草编帽,红扑扑的脸蛋看起来起码年轻了二十岁。
视野开阔的圣灯山,正面是金堂县城,是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高楼林立,好一块富庶之地;北面则是绵延的龙泉山脉,那些像馒头一样的、高低起伏的山峦好像也并不遥远。
我们徜徉在雨后的山间,不时可以看到在路边的地里劳作的人们,看到我们时,都友好地微笑着。我轻轻地对肖队朗诵起卞之琳的《断章》里的句子来:
你站在路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田里看你。太阳装饰了你的帽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肖队笑着说:“莫掉书袋子哈,他们懂不起,我也懂不起。你娃就是一个字:假得很。”
路过一棵大核桃树,恰遇主人在用竹竿打核桃。一下子就勾起我小时候关于打核桃的回忆。我一时冲动起来,就想上去帮忙,肖队却坚决不准。说:一会儿把手弄得黢黑。我就只有看着的份了。主人说:核桃都应该熟了,都可以吃了。肖队悄悄问我:他怎么知道哪些熟了哪些没有熟呢?我说:季节到了嘛,而且是一棵树上的果实,要熟的话,就差不多都熟了。想当年我在外婆家的时候……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外婆家天井里的那棵大核桃树来。它的核桃壳薄好敲,果实饱满好吃。当核桃成熟时节,每天早晨都有核桃从树上掉下来,直接就把外面的青皮磕掉了,根本不用堆放,不用剥去青皮了。那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外婆家的核桃味道香得很,好吃得很,还经饿,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核桃。当时,我以为早就可以打核桃了,但外公外婆就像视而不见一样,一直要等到树上的核桃的外表的黑点都很多很深的时候,才开始用长长的竹竿把它们打下来,然后把还有青皮的核桃堆放在屋子里的一角,几天后,就基本上都裂开了,此时,再来处理青皮就很轻松了,甚至都可以不脏手就把核桃拣出来。然后再把核桃晾晒到院坝上。要知道,外婆家的那棵核桃树,一年可以摘三大箩筐核桃呢。
沿着圣灯寺一路走来,我看见地里没有掰的苞谷,没有挖的花生、红苕,以及没有摘的石榴时,手就痒得很。我终于发现,我的根子里面是农民,见到这些成熟的庄稼时,总有想帮着收获的冲动,要是没有肖队在旁边,我哪里忍得住啊。
最具喜悦感的应该是石榴。一是每颗石榴的籽的数量多,二是每棵石榴树结的果实也多,三是颜色艳丽、喜庆,多子多福嘛。想当年,四方山的石榴还评过国优呢。只可惜,这里的石榴品种老旧,不值钱,农民已经不管理这些石榴树,而是让它们自生自灭了。
我们继续沿着茶马古道走着,我想要走到山顶别院的别院那里。路边生长的青杠树,叶子的颜色更深了,青杠籽好像也快要成熟了。这是做橡子凉粉的原材料,看着看着,我就想起了在秦巴山区的黎平县,在那里,我吃过好几种最美味的橡子凉粉。今年,我是不是也可以试试做一回呢?
依依不舍往回走。天上的飞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重要的航线,时间不长,已经过了好几架次。说来奇怪,飞机的声音在飞机身后很远才传到我的耳朵里来,身不配位。很显然,天空、飞机、声音进入我的世界的时间是不同的,所以光速、机速、音速是不同的,飞机比声音跑得快,眼光又比飞机快多了。我感觉声音就像是跟在飞机身后的影子。
飞机啊,带去我的思念吧。唉,此时的懂瓜娃在遥远的地方吃着苦耐着劳,这里只有我与肖队两个人享受着美丽的秋天。
此时,蝉鸣,鸟叫,狗吠,不绝于耳。好一幅富春山居图。我好喜欢,但肖队不惯久待,我也只有“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了,打道回府吧。
也许是今天的秋游勾起了肖队的“乡愁”,在回家的路上,她说,中午我们去吃57队肥肠粉。我是无可无不可的,只要肖队说了,我肯定表示支持。
57队肥肠粉就在原师范校的旁边,师范校曾经是我们的窝,在那里,我们相识、相知、相爱,一起度过了青年到大半的中年。在那里,养育了我们的小崽崽懂瓜娃。如今,师范校不存在了,那儿也早已面目全非,唯有57队肥肠粉还在那里开花爆朵着。
让我受惊的是,巷子口的锅盔铺子还在!更让我惊异的是老板还是原来的那个老板!我的记忆里,老板开始在这里打锅盔时,还是衣衫褴褛、青沟子娃儿一个。掰着指头算一算,已经整整三十年!那时我负责的计算机中心印务部就在他的对面,我们都喜欢吃他的锅盔,当早餐,当加餐。那时,他不喊我主任,也不喊我老师,而是叫我:“哥”,特别的亲热。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往事如烟。
他通过自己的勤奋,打锅盔打到了漂亮的老婆,打到了富裕的家庭,打到了他们的孩子读了大学,甚至参加了工作,打出了他们一辈子的恩恩爱爱。今天,看着他们两口子默契地配合着,一起打着锅盔,已经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像我和肖队一样在这里慢慢变老。我想,他们的锅盔里,浸透了勤劳、智慧、爱情、亲情,这是他们的日子。而我自己的日子,未必就比他们过得更快乐。
所以我衷心祝福他们,日子越过越好。也祝福肖队健康、快乐,祝愿我们两个人,过好秋天,过好今后人生的每一天。
无论如何,今天中午,57队肥肠粉是要吃的,锅盔也是要吃的。
写于2024.8.27,改于2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