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汝珍的《镜花缘》是一部饶有趣味的古代小说,海外各种奇闻逸事令人莞尔。据说有一个地方称为“深目国”,那儿的人们脸上没有眼睛。他们的眼睛生长在巴掌之中。举掌向天,可以看一看是否要下雨了;俯掌向地,可以看一看田野是否太干旱。考察自己的后脑勺、背部或者屁股易如反掌。微微动一动巴掌,不必转过脸也清楚身后的动静。某些不法分子想悄悄地尾随跟踪,没门!
眼睛生长在哪一个部位涉及身体的总体构思。身体的设计天造地设——没有哪一种动物有权自我决定。尽管如此,许多人还是在各种场合流露出修改的意愿。如若开放重新构思与设计的权利,愿意充当身体工程师的人数以及他们的踊跃程度可能远远超出预想,众多别具一格的设计图雪片一般飞来。设计身体的热情是城市规划或者家居装修所不可比拟的。这些热情很大一部分贮存于文学之中。如何构思与设计身体,文学远比医学与生物学跑得快。
古往今来,医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尽管如此,医学的指导思想始终是修复身体。盛年之后的身体逐渐转向衰老,如同磨损的机器开始出现故障。医学的目标是返回成熟的健康状态,而不是别出心裁地再造另一副躯体。现代医学技术可以将各种物质植入身体内部,例如烤瓷的假牙、陶瓷股骨头或者心血管支架、心脏起搏器,带有金属架子的眼镜正在被嵌入眼睛的隐形眼镜替代。但是,这些物质必须服从身体的原始编码,不得在身体的若干区域制造另一种性质的飞地。生物学和医学毗邻而居,许多领域相互呼应,譬如基因的研究。根据科学杂志报道,人类的基因测序已经全部完成。人类的基因包含三十多亿个碱基对,99.9%彼此相似。这决定全世界的人类拥有彼此相似的身体。哪怕出于医学目的,基因的人工编辑仍然被严格禁止,莽撞尝试的科学家甚至被投入监狱。严禁修改身体的原始面貌——这种禁忌源于一个强烈的恐惧:基因的重组会不会无意中产生某种威胁人类的新物种?总之,现在寄居的这一副躯体是父母给的,父母的父母的父母终将上溯到遥远的起始:从女娲到上帝,神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神的形象不可追问,这没什么可说的。不论理想与否,任何改变的企图都是一种僭越。这一副躯体已经嵌入漫长的自然历史,冒险修改的代价不可承受。
《镜花缘》之所以随心所欲地将眼睛安排在巴掌之中,因为文学拥有虚构的特权。由于栩栩如生的虚构,神通广大的菩萨、体魄宏伟的巨人或者牛头马面、花妖狐魅穿梭于文学著作的纸页之间,一大批奇特的躯体制造出各种令人吃惊的情节。通常情况下,这些躯体不会出现在闹市的街道或者拥挤的地铁车厢,但是,文学表明了人们的神往之情。虚构是欲望的象征性补偿。作家虚构各种情节填补这个世界的缺口,从而让焦渴的内心有所寄托。穷孩子虚构出门捡到一个钱包,进入一家饭馆大快朵颐;饱受欺凌的弱者虚构成为武功盖世的大侠,铲尽天下不平事。相同的理由,虚构各种超常躯体的首要理由是由来已久的不满——怎么长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如果拥有更为理想的身体感官,日常生活的质量是不是会提高许多?文学开始接手这种问题。眼神不济,听力迟钝遗漏了重要的消息,各种机会转瞬即逝,那么,文学迟早必须虚构出“千里眼”与“顺风耳”的形象。各种神话之中,两个形象的来路存在不同的传说:一种认为他们是天廷的将领,另一种认为是作恶多端的小妖精。看起来黑白两道都得耳聪目明。“千里眼”表示视通千里,可是,另一些人的眼睛隐藏可怕的魔力,例如古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任何看到美杜莎眼睛的男人立即会变成石头。有一利必有一弊。看到不该看的可能招惹杀身之祸,听到不该听的也是如此。另一个人首鸟身的古希腊神话人物塞壬拥有令人恐惧的歌喉。她游弋于海岸附近,过往的水手在她的歌声之中失魂落魄,以至于航船触礁而沉。这时,“顺风耳”意外成为一个可怕的器官。如果没有现代科技提供的高质量耳塞,就要像奥德修斯那样牢牢地将自己捆在船只的桅杆之上。
当然,眼睛、耳朵或者嗓门掌控的空间区域十分有限,只有双腿才能带动身体跨越千山万水。快速移动是身体的另一个伟大理想。《水浒传》提供了一个擅长行走的特殊人物:神行太保戴宗。双腿绑上甲马,戴宗可以日行八百里。一百零八位梁山好汉之中,只有他携带保密文件疾步如飞地穿行于偌大的江湖。不言而喻,风尘仆仆的跋山涉水远不如径直飞过去。飞是人类的古老梦幻。什么时候才能像鸟类那样长出翅膀来?《封神演义》之中的雷震子幸运地吃到了一个特殊的杏子。他的左肋和右肋先后长出两个大翅膀,像鹰一样遨翔在天空。当然,雷震子的名声远逊于孙悟空,孙悟空是一个变幻身体的全能型选手。他可以变出三头六臂,也可变成小昆虫钻入铁扇公主的肚子。然而,孙悟空留给人们的深刻印象是,动不动就一个筋斗云翻出十万八千里。先前不明白西天取经是一种修行,一直疑惑这个猴子为什么不肯驮着唐僧师父腾云驾雾去把经书拿回来。曾经在互联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论证为什么中国神仙都是竖着飞,西方神仙都是横着飞。作者说了两个有趣的理由:一,中国神仙通常奔赴天上的某一座宫殿,因而就像火箭一般垂直上升,西方神仙——譬如那个超人——更多是借道天空奔赴另一个地面目标,所以如同飞机一般横向运动;二,中国神仙讲究仪容,横着飞如同趴在地上,有损端庄形象。如若的确要在空中长途跋涉,干脆配备一个坐骑,譬如一只仙鹤,也可以是足踏祥云的麒麟或者青牛。孙悟空对仪容与端庄嗤之以鼻。这只猴子似乎总是斜斜地蹿到天上,奔蹿的间隙必须翻一个筋斗获取动力——这是菩提祖师为孙悟空量身定做的功夫。
文学虚构的另一种躯体形象也会引起人们的特殊兴趣:隐身人。物质的身体如同透明的空气悄然隐去,许多贮存已久的幻念突然成为现实,例如盗窃,偷窥,谋杀,复仇,如此等等。然而,文学至少要意识到隐身产生的各种副作用。首先,一些技术性的细节必须解决。如果无法消除附加在躯体之上的物品,人们可能看到一顶帽子或者一个公文包悬空移动。隐身人拥有一副完整的透明躯体之后,各种意外的伤害可能突然严重起来。譬如,隐身人横穿马路即是一个难题,多数司机绝不会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减速绕行。一旦隐去的身体不再复原,不再有一个躯体形成的社会形象接纳各种尊荣、景仰、羡慕乃至爱情,荣华富贵又有多少意义?这时,隐身会不会成为得不偿失的游戏?
一个社会学家表述的观点十分有趣:生活在水域的人们不得不对付河流或者湖泊,但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建造船只,而不是迫使身体进化从而生长出游泳的脚蹼。人类历史的主要内容是改造外部世界,改造身体的愿望移交给文学。文学负责想一想,如果拥有另一种身体又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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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1957年生,福建社科院研究员,出版著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