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学中笔者发现有些教学辅导书对“海日生残夜”(语文版七下册,王湾《次北固山下》)是这样翻译的:1、当残夜还未消退之时,一轮红日已从海上升起(《文言文全解》)。2、一轮红日在海上冉冉升起,冲破了夜幕(《初中语文教案优化设计》)。
王湾: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
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从来观气象,唯向此中偏。
诗中最后两句说,从来观察季节气象变化,只有在这里才如此清楚。"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别出新意,是诗中最动人的诗句。残夜未尽,太阳就已经从海上涌现,似乎是残夜带来光明。"江春入旧年"是说春天的起步早,好像从旧年底就已开始,也就是说,未到新年,江南已先有春意了。“海日生残废,江春入旧年”这两句,在唐代已成名句。以至于唐代宰相,著名文学家张说,将这两句诗亲手写在办公的政事堂上,让朝内的其它读书人仔细观摩学习。唐僖宗时的诗人郑谷,也写一首七绝诗:“一卷疏芜一百篇,名成来敢暂忘筌。何如海日生残夜,—句能令万古传。”诗的意思是:我这一卷诗中杂七杂八有诗百篇,现在虽然出了名,可也不敢忘了赖以成功的这些诗作。可它仍怎么比得上佳句“海日生残夜”,这一句就可以流传万古了。
唐殷璠在他的《河岳英灵集》中评这两句诗说:“诗人以来,少有此句。张燕公(张说)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张说怎么对人说,可惜殷�没有交待,但其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他将这两句诗“手题政事堂”,一是“每示能文”。
好的文字都在下字之准确。如这里的“生”与“入”二字,不仅使得这一联对仗工稳,更妙在这两字一出,才使得“海日”和“残夜”、“江春”与“旧年”两不相干之事物有了联系,而且还因之而生动起来。太阳从幽暗的大海上一点点升起,如子之脱离母腹而渐现,这一“生”字实在是形象极了。太阳刚升,大地还基本处于黑暗之中,但黑夜已撕破,这个“残”字写出了不可抗之消失。夜是被动的,却又是无可奈何的,它生了太阳,却又因太阳而消退!而“入”字更生动,任你江南虽还是旧年的冬天,但是春天却已将江边的柳树涂上了一层春色。这一“入”字很不客气,它几乎是带有强迫的楔入,写出了新生的锐气。柳色近作者之舟,故可见,而特于“春”之前要界以“江”字,也点明了“次北固山下”的环境与所见。这些字都下得简洁而极有分寸。因为他不止是写出了岁暮腊残的景象,而且也写出了此一时具体的视觉之差距,故而显得生动鲜活。旧年不肯退去,然而终于阻挡不住新生的力量;而新生者却又似乎并不管你愿不愿意,而要硬性地楔入,这一“入”字确有警人的不可阻挡之势。张说好提携后进,锐意改革,和他之欣赏此新旧递替之诗意,恐不无关系。这也许就是他要手题于政事堂的原因?
苏教版语文教科书七年级上册选有唐代诗人王湾的一首《次北固山下》。在群星璀璨的盛唐诗人中,王湾算不上是有特出成就的一个。但他这首诗中“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句却得到同时代诗人们的激赏。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评介道:“诗人以来,少有此句。”而玄宗朝开元年间宰相张说,曾亲自将这首诗题写于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亦有“形容景物,妙绝千古”的盛赞。那么,这句令王湾在盛唐诗坛得以占据一席的名句到底作何解呢?苏教版教科书的解释是这样的:“描写时序交替中的景物,暗示着时光的流逝,蕴涵自然理趣。”这种解释源自《唐诗鉴赏辞典》:“妙在作者无意说理,却在描写景物、节令之中,蕴涵着一种自然理趣。海日生于残夜,将驱尽黑暗;江春,那江上景物所表现的‘春意’,闯入旧年,将赶走严冬。不仅写景逼真,叙事确切,而且表现出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哲理,给人以乐观、积极、向上的艺术鼓舞力量。”说这句诗“描写时序交替中的景物,暗示着时光的流逝”,无疑是正确的。问题在于:这中间真的“蕴涵自然理趣”吗?“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哲理”、“乐观、积极、向上的艺术鼓舞力量”何在?事实上,这样解释,在笔者读来总有一种隔靴搔痒、意犹未尽的感觉。
首先,这样解释忽略了诗中浓郁而又隐含的抒情性。古人道:“夫诗者,本发其喜怒哀乐之情;如使人读之无所感动,非诗也。”诗,是抒情的艺术。在这里,人们往往只从炼字的角度赞赏“生”、“入”二字用得精当,而忽略了诗人在对时间的敏感中生发出来的寂寞无奈的归思,忽略了这句诗作为一个整体所蕴涵的抒情意境。试想一下:在烟波浩淼的大江中,诗人的一叶扁舟是何其渺小;拂晓时分,一轮淡漠的红日正从遥远的入海口朦胧地升起;诗人或许醒来好长一段时间了,江水碧绿,残夜微凉;此刻,诗人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也感觉到了时间的静寂;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年也即将开始,然而诗人还将继续这孤独无奈的漂泊。本来,初生的海日与江岸春意代表的是新生事物的美好,代表的是新的希望,但此刻诗人前路渺茫、归家无期,甚至连一封家书也无从寄出,于是诗人的心灵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对照,于是一种隐隐的酸楚与刺痛情不自禁地涌上了心头。而诗人的这种独特的感受,与所谓“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哲理”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其次,诗有“体格性分之殊”。唐人尚意兴,宋人尚理趣。钱钟书在《谈艺录》中亦说道:“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这个论断无疑是鞭辟入里的。作为情感的审美表现,初盛唐的诗歌追求的就是以诗人的情感、神思统摄物色万象,使之呈现为富有韵味的意境,往往具有一种与时代相辉映的雄浑壮大之美。那么,什么是理趣?简单说来,“理趣”就是哲理的意味。就富有理趣的古诗所言,我们(包括学生)非常熟悉的有苏轼的《题西林壁》、朱熹的《观书偶感》等。所以,如果把“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句诗放在盛唐气象这个大背景中来理解,它也是重在意兴,而不应该是理趣。
再次,这种隐含在“感时”中的“伤别”,作为诗人的一种情感元素,它的呈现不是孤立的,而是自始至终贯穿在我国古典诗歌的历史长河中。例如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等千古传唱的名句,都蕴涵有与“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相同的乡愁主题,和相似的漂泊意象与意境。从这一点看,王湾并不孤独。因为在他之前与之后,还有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诗人,有过相同的感悟,只是诗歌语言的表达形式不一样罢了。或许,甚至连片言只语都未曾留下,只是在某一个无名的山丘上,有过一个目送归鸿的背影,消失在薄暮时分。可见,“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句,与所谓“乐观、积极、向上的艺术鼓舞力量”也是不相干的。